北洋夜行记 - chapter10
总有人问我,天天讲杀人、拐卖的事,会不会心理阴暗。说实话,有点儿,但更让我有心理阴影的,是骗子。
这星期几个朋友都关了朋友圈,我问为什么,他们说觉得自己在受骗。早晨传出个事,午饭还没吃完,就被扒皮了;还没到晚上,事情又反转了;睡一觉醒来,新闻说这事是有人策划的。
你明明在行善,却感觉上当了;你以为自己在揭穿谎言,却不小心也在说谎。天天这么惊心动魄,能不怕吗?
1919年秋天,我太爷爷金木调查了一件黑龙泽(今陶然亭公园)的连环命案,背后则是一场弥天骗局——这是一件媒体从未曝光过的都市传说,曾在清末民初传了很多年。金木在笔记中说,调查这个案子,最恐怖的是,遇到的人,没一个说实话。
下面的故事,是我根据太爷爷笔记整理的,讲给大家听。
事件名称:黑龙潭连环命案
事发时间:1919年9月下旬
事发地点:北京黑龙泽(今陶然亭公园)
9月21号,我在琉璃厂被算命的给骗了,我挺服气,那人骗术新鲜。
那天上午,我去旧书摊淘了本字帖,经过火神庙的时候,碰上一堆看热闹的,凑过去看,人群里站了个穿长褂、戴黑眼镜的人。这人俩胳膊左右伸着,一手扶着一根竹竿。他人极高极瘦,猛看过去,像地上插了三根竹竿。
瘦竹竿对着人群卖关子:“在下的卦,不算过去,不问将来,只算当下。不测字,不摇签,一切都在这两根竹竿。”说完,将竹竿平放在手里,“这灵竹每日供在观音大士跟前,沾了仙气。不管您找人还是找物,问财还是问喜,兄弟相依?妻宫贤愚?甚至,您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,都能问出……”
我最近正对易学好奇,招手吆喝,“大师给我瞧瞧。”我说,自己是孤儿,只记得大概29岁,不知道生月。
瘦竹竿叫我把双手托在腰间,手心向上,将两根细竹竿一边一根,平放在我手心,说:“不要握,搁着。”
我照他说的做。瘦竹竿瞪圆了眼,嘴里不停念叨,念完,他看了看人群,指着竹竿,大声说:“这位先生刚说了自己岁数,29岁,要真的是29岁,两根灵竹,就会合在一起。”又扭头盯着我,说:“是不是29岁?”
俩竹竿真动了,晃晃悠悠,一个上,一个下,竹竿头并在一起。我光绪十六年(1890年)生,这竹竿灵了。人群一片欢呼。
瘦竹竿走到我跟前,看了看两根交叉着的竹竿,说再来算生月。还是先念一阵咒语,然后说:“我来报月份,数到那月,这竹竿就会分开。”说完,他数起数来。报了个6月,竹竿不动;又报了个9月,竹竿不动;低头琢磨了一会儿,大喊一声1月,竹竿一抖,晃悠悠地分开了。
我真是1月生的。我把竹竿捏起来,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,掂了几下,不像灌了铅、铁。
跟着人笑了一会儿,我掏了半块钱给瘦竹竿,回了西四。到了家,小宝还没回来。一个月前,他出门找人练把式去了。我泡了壶茶,坐院里喝茶翻字帖,琢磨那瘦竹竿的骗术,闲了一晚。
第二天上午,周启孟[1]来了。他是我老同学的弟弟,在北京大学教书。启孟熟悉民俗学,我连杯茶都没倒,就和他说起瘦竹竿的事。
启孟听完,抿着嘴笑半天,说:“这花招,洋知识能解释。”
这是一种心理学的方法,先瞎扯聊天,让你没防备,当猛地说到你心里想的,就会有反应,“定力再好的人,筋脉皮肉也有那么丁点儿反应,竹竿很轻对不对?而且,你越是在意,反应越大。”
我嗨了一声,说:“这大师可以,给我长见识了。”说完,倒上茶,和启孟聊天。
聊了一会儿,胡妈慌慌张张找过来,说戴戴丢了。胡妈是戴戴家里的佣人,两天前,戴戴说要出去搜集小说素材,也没说去哪儿,出了门就一直没回家。胡妈拿着张报纸,说戴戴是看了报纸才走的。
我接过报纸一看,是前天的《晨钟报》,第二版下方,有条新闻用钢笔标出来。
本报记者讯:近日频传黑龙泽黑龙作祟,溺杀数人,特将始末情形记录之,以为欲往游玩者鉴……此处极形清寂,蔓草荒烟,漫无际涯……潘家河沿某宅李某……
黑龙泽我知道,在先农坛西边,是清朝祈雨的地方,已经荒废很久了。黑龙吃人的传说,流行了很多年,我小时候就听过。民国六年(1917年),那片洼子附近建了座哪吒庙,当地人说,就是为了镇黑龙。
报上又说,黑龙泽前天连续冒了两具浮尸,都被咬得不成样子,附近老百姓纷纷祭祀,在洼子边上烧香,有钱人家正在凑钱做一场大法事。
我让胡妈歇着,从书架上翻出份老报纸,是戴戴一周前拿来的《点石斋画报》旧刊,说要根据上头的故事写小说。这篇故事叫《天坛魅影》,讲天坛附近水洼闹鬼的事儿。我给启孟看了看,他问:“你觉得戴戴姑娘去黑龙泽了?”
我点点头,说:“这姑娘,除了长相,没一点儿像女孩,啥事儿都敢掺和。”
启孟皱眉,说事情很严重,“我最近研究龙,这东西,可能是种凶猛的爬行动物,比如鳄鱼。”
“你是说,真可能是黑龙吃人?”
“当然不是,我只是考证,再说,北方哪会有鳄鱼。”启孟说完,就跟我告辞,让我别耽误时间,快去找人。
启孟走后,我找出地图,查看黑龙泽的具体位置。这片洼子在陶然亭附近,面积不大。
我给小宝留了信,叫辆胶皮车,去了宣武门外。到宣武门外,换了辆骡车,往南过了菜市口。到法源寺,赶骡车的不往前走了,说南边太荒,我加了双份车钱,才继续走。到了地方,发现地图标的不准,黑龙泽是片汪洋大水,一眼望不到边。
太阳已经落山,天空高阔,有点泛红。水边生着一丛丛芦苇,风吹得芦花迷眼。我沿着水边走,没遇上几个人。北京这天,夏天热,冬天冷,春天黄沙漫天,只有秋天清爽。要不是找戴戴,黑龙泽真适合秋游。
走了半个时辰,到了一片浅滩,滩上人来人往,香火弥漫。远处的水面上,有人划船,把红布捆着的猪羊沉下水,都是活的。
我问一个跪水边烧香的人,祭的什么神,还要用活牲口。那人看我一眼,丢下一句“黑龙王”,就匆匆走了。又拦住个人问,说是黑龙王昨天又吃了人,村里家家都赶来祭祀,有钱的沉猪沉羊,没钱的就烧香磕头。我问黑龙王长什么样,那人直摇头,说:“这谁能知道?反正就是龙王,半个月吃了六七个人。”
再往前走,到了黑龙泽西北的哪吒庙。走进庙里,一个巨大的铁香炉,烧着几根胳膊粗的高香,浓烟缭绕,呛得人咳嗽。再往前走,一群人围了个小祭坛。挤进去一看,当中站了个瘦高的道士,手里捏着把桃木剑比画着,剑头挑着黄符。这道士,就是在琉璃厂骗我的瘦竹竿。我躲到一个胖子后头,往里看。
祭坛旁边,停了具尸体,盖着草席。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跪在地上哭。旁边人议论,这女人的丈夫被黑龙吃了,道长正在超度亡灵。
一个老头挤进人群,看了眼那女人,仰天干号一声,扑在草席上。他揭开草席,扑通一声翻倒在地。席子底下的尸体几乎全身碎烂,都是猛兽撕咬的伤口,手脚只剩下骨头,没了鼻子耳朵,嘴唇缺了半边,白森森的牙齿往外龇着。
那女人抱着老头喊爹,也要昏过去,围观的人,大呼小叫,乱作一团。只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冷静,那人站在祭坛边上,不看热闹,却盯着瘦竹竿打量。此人穿着身老式短衣,很壮实,黑脸,梳着油亮的分头,下巴留着络腮胡,每隔一会儿,嘴角的皮就微微抽一下。
众人劝老头和女人离开,有人帮着抬了尸体走。瘦竹竿在祭坛上摆了个箱子,里头装满了黄符。他捏起一张黄符,说:“黑龙王作祟的秘密,我全知道。但是,天机不可泄露,只有这灵符能救咱们。”那张黄符上印着个哪吒形状,用朱砂画着咒语。
瘦竹竿把手里的黄符铺展在桌上,说:“灵符在怀,四季免灾。这哪吒,专治龙王。”又张开手比画,“半块钱一张,一块钱三张。”
那黑脸络腮胡走过去,丢下一块钱,拿了三张符,问瘦竹竿:“这上面是什么?”
瘦竹竿低声说:“八臂哪吒降魔,天机不可泄露。”络腮胡揣了符,又站回刚才的地方。
忙到天擦黑,瘦竹竿收了一包袱钱,撤了祭坛,背上行头包袱走了。络腮胡不远不近地跟上了瘦竹竿。我站路边抽了几口烟,跟上了络腮胡,看着他俩往芦苇丛的小道里走。穿过芦苇丛,瘦竹竿忽然跑起来,络腮胡两三步就追上去,劈头一巴掌,把他掀翻,摁在了地上,又照脑门抡了两拳,捡起瘦竹竿掉地上的包袱,扛起瘦竹竿,快步走了。
我跟了半个时辰,到了一处破院。络腮胡扛着瘦竹竿进了院,我扒在墙头往里看,他进了屋。我翻上墙,跳进院,刚落地,一条大黑狗窜过来,扑在我身上,我往后一退,撞倒了一堆空鸡笼,背上生疼。我往地上乱摸,抄起一根树棍乱抡。黑狗瞪着眼,嘴里呜呜响,却一声不叫,真他妈是条阴险的狗。
络腮胡从屋里冲出来,拎了把太平刀[2],刀刃亮闪闪。一人一狗围住我又扑又砍,刚挡开太平刀,黑狗又扑在腿上,我简直遇上了二郎神和哮天犬,掏枪的机会都没有。眼看要被狗啃上,一团漆黑的影子从房顶跳下来,一脚踢翻黑狗,跟着用肩膀一靠,把络腮胡撞得蹬蹬后退,一屁股坐地上,晕倒了。
我站起来,说:“×,你这什么招式?”
小宝一摆架子,说:“铁山靠,新学的。”说完,走过去扯下络腮胡的裤腰带,反绑了他。
我又问他:“你为啥穿一身黑青,弄得跟个道士一样?”
小宝扯扯身上崭新的道袍,说:“我去天津了,跟霍师父[3]学了几招,正宗八极拳。”
我下午刚走,小宝就回了家,见着信,马上来了黑龙泽。我偷偷跟着两人时,小宝就找到了我,怕暴露,就悄悄跟着。
瘦竹竿躺在屋里,还没醒。我在屋里翻了半天,找出个破碗,到外面舀了碗泥水,泼醒了他。瘦竹竿看见我,一脸纳闷。
我说:“大师,你的竹竿呢?怎么没算到有人跟踪你?”
他明白过来,爬起来就要给我磕头,说不该骗我。我说没事儿,“昨天你不骗我,今天我就救不了你。”
我问他怎么成了道士,他掀起道袍,从腰里摸出包烟,递给我一根,说:“都是我太贪。”黑龙泽死人的事,瘦竹竿早就听说了。昨天下午,他过来打探,知道肯定有高人做局。“我没真本事,就是趁别人的局,弄几个钱。打我的,肯定是王神仙,做这行的,就怕被人提前破了局。”
瘦竹竿说,王神仙叫王伦,是个扶乩请神的高人,在南城一带混得很有名,手下徒弟有二三十个。他捡起地上的包袱,翻出张黄符,说:“这玩意儿,我就是跟王神仙学的,他这回要请八臂哪吒。”
小宝说:“太胡扯了,装神弄鬼的。”
瘦竹竿也笑,朝小宝拱了拱手:“这位道兄,你就不懂了,越是这样越有人信。”
小宝看看自己身上,骂了一句,说:“我跟你可不一路。”
我问瘦竹竿有没有见过戴戴,掏出张照片给他看。他摇摇头,说自己才在黑龙泽待了两天,没见过。
门口一阵动静,络腮胡醒了。我走过去问他,八臂哪吒是怎么回事。络腮胡别过脸,不说话,只哼哼。我看了看院里,有一排歪斜的竹篱笆,就拉小宝站我旁边,跟络腮胡说:“听说你师父是八臂哪吒?告诉你,我是木吒转世,算是你二大爷。这小道士是我徒弟。”
小宝噗嗤一笑,差点喷出来,我踩了他一脚。络腮胡转过脸,瞪眼看我,嘴角抽搐了几下。
我说:“不信?我给你算一卦。”
我走到竹篱笆跟前,拆了两根细竹竿,掂量几下,和瘦竹竿骗我用的差不多沉。篱笆后面传来一阵狗叫,我一看,是个大铁笼,里头有五六只黑狗。黑狗龇着牙叫,使劲撞铁笼,撞不动,急得原地打转。我看了会儿,拿竹竿回了屋。我让络腮胡站到跟前,给他松了绑,拉起他胳膊托在腰间,手心向上。络腮胡张嘴要问话,我打断他,“别吭声,再乱说话,我徒弟就揍你。”
按照瘦竹竿骗我的把戏布置好,我给络腮胡讲了段《封神演义》里木吒的故事。差不多胡扯了三分钟,我说:“我是木吒转世,这两根竹竿经了我的手,就是灵竹。现在我来说你们的事儿,我说对了,灵竹就会并到一块儿,你听好了。”
“最近,很多人被黑龙王拖水里吃了,但其实是被人杀死的,对不对?”话刚说完,两根竹竿就晃悠悠动起来,慢慢搭在一起。络腮胡瞪大了眼,嘴角使劲抽搐了几下。
我马上接着说:“现在我数数儿,数到几,竹竿分开了,就有多少人被杀。”数到七,俩竹竿又一动,分开了。
络腮胡扑通一声跪下:“二大爷,您才是真神仙!”
瘦竹竿在旁边看着,使劲点头。
络腮胡真名叫付宇泉,是天桥耍把式的,半年前遇见王伦,拜了师父,跟着学算命。王伦是个做金点[4]的,不但能说会道,还懂做法降神。
三个月前,雨水太多,黑龙泽涨水,常有人淹死,附近村里人就求神拜佛,请人做法。王伦知道了,带徒弟来了黑龙泽,打算降龙。按付宇泉的说法,王伦安排徒弟杀人,是为了引出黑龙王,龙王出来才能降龙。
“师父每次做法,罗盘指向哪儿,师兄弟们就去哪儿找人。这些人,是命定的祭品。”
小宝骂了一句,扯起付宇泉,扇了两个耳刮子,“这是杀人!”
我拉住小宝,让付宇泉接着说。他抽了抽嘴角:“龙王吃人,村里人人相信,哪个不求着师父降龙?降龙就要有牺牲,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家安心。”
小宝又给了他两巴掌:“杀人还讲理了?你见过黑龙王?”
付宇泉大喊:“没见过,就没有吗?”
小宝又揍他,付宇泉抱着脑袋躲,“你去村里问问,哪个不说有龙王?肯定有人见过,要不怎么建哪吒庙?”
我叫小宝停手,绑了付宇泉,叫上瘦竹竿,到院里商量。按算命一行的做法,王伦正是在做局。算命的最擅长做局骗人,一般的骗局多找人串戏,把傻狍子(指被骗的人)忽悠一番,说什么都信。黑龙王这局,是杀人的大局:趁着人人迷信龙王,杀些人制造恐慌,再出来做法降龙。
瘦竹竿说:“敢做这种局,是看准了大势,就算你现在就说破,也没人信。死的人越多,村里就越慌,越慌就越信,多少钱都肯出。”
我带小宝到篱笆后面看那群黑狗,“我见过尸体,看伤口应该是这些狗咬的。”小宝朝铁笼蹬了几脚,几只黑狗呜呜地嘶吼,嘴里流出粉黄的口水。
小宝问我:“这大胡子说那么玄,真傻还是假傻?”
我说,他自己也说不清,“他既然信我,我们也要信他。他有他的目的,我有我的目的。”
回了屋,我又把付宇泉解开,拿出戴戴的照片问他。这小子又是扑通一跪,说:“二大爷您神通广大!连师父请的黄莲圣母都知道了!”
我一愣,这群骗子真是太会做局,黄莲圣母是八九年前闹拳乱时天津红灯照捧出来的神,现在很多人还记得。
我问他请黄莲圣母做什么,他说,师父要降龙除魔,圣母要献身祭天。我点了根烟,也递给付宇泉一支,告诉他,既然承认我是二大爷,就带我去见王伦,“好久没见三弟了,我很想他。”
王伦住在陶然亭东边的一家大户里,我们找到那地方,已经9点多了,院里还灯火通明。付宇泉说,明天就要祭天降神,今晚大户待客,邀请明天的观礼贵宾。我问什么贵宾。
“出的钱多,就是贵宾。”
进了院子,管家迎出来,我报上姓名,说是城里开当铺的,慕名王神仙已久,连夜来拜见。
大厅里坐了很多人,个个衣着光鲜,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北洋军官。付宇泉跟我招呼了一声,就去找师兄弟。我和小宝、瘦竹竿随便找了一桌坐下。
一会儿,大厅里嚷嚷起来,说“王神仙到了”。一群年轻人拥着王伦进了大厅。这人35岁上下,身形魁梧,穿着黑长衫,走路带风。他留着个光头,耳朵很大,面相宽厚,带点佛相,眼神却有点媚。
瘦竹竿叹了一声:“这前棚(面相)生得太好,不当神仙都说不过去。”
小宝拍了我一下,小声嘀咕:“王伦和身边那几个,都带着功夫呢。”
王伦看了一圈,开口说话,声音洪亮,嗡嗡有回音:“黑龙泽一事,在下已经勘察明白。此怪的来历,说来话长,元大都建城时,北京地界乃是苦海,盘踞一条孽龙。祖师长春散人刘太保恐怕城池不稳,以周易象数推演,定制大都十一城门,作哪吒的三头八臂,镇压孽龙。”
下面中有人问:“黑龙泽里吃人的,就是苦海孽龙?”
王伦说:“正是,时逢末季,北京城曾几度易手,王气颓败,孽龙抬头,唯有请八臂哪吒下凡,才能镇压。”说完,他拿腔拿调念了首诗:
大都周遭十一门,草苫土筑哪吒城。
谶言若以砖石裹,长似天王衣甲兵。[5]
念完诗,王伦眯起眼睛,坐了上座,一个徒弟端上个功德箱,搁在大厅当中。底下人一片呼声,一个个走上前,往功德箱里扔钱,大厅里叮叮当当响声一片。我和小宝凑了50块钱,投进功德箱,并以当铺老板的名义承诺,事后要追捐一千块。登记了姓名,我俩算是做了贵宾,第二天的法事要在一条大船上举行,我们可以上船观礼。
趁着大厅里嘈杂,我和小宝溜出来。小宝要去救戴戴,我说不用,拆穿了骗局,再救也不迟,“她是黄莲圣女,肯定没事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们去了黑龙泽。水上漂着个巨大的竹筏,一眼望不到头,几乎把黑龙泽铺成了平地。竹筏中间搭着个高台,高台上是个红布帐篷。岸边围满了人,一群小孩钻在人群里发传单,传单上画着灵符,跟瘦竹竿在哪吒庙卖的差不多。芦苇荡里还有摆摊卖干果的,热闹得像赶庙会。几个人抬了个巨型功德箱摆在岸边,上头贴了红纸写的“祭”字,这是给人扔功德钱的。
8点多钟,仪式开始,王伦的弟子登上竹筏,列队站好,个个梳着俩羊角小辫,穿着红肚兜,挎着刀枪。我和小宝随其他贵宾上了竹筏,坐在正对着高台的地方。一个红肚兜爬上高台,大喊一声:“开辟十一门,四达亦幢幢。体元立神像,允合天地中!”竹筏四周喷出烟火,锣鼓队噼里啪啦敲打起来,岸上一片欢呼。
一阵咔嚓声,浓烟里钻出个巨人,有三人多高。巨人披着件红色大斗篷,一直拖到地上,背后插满红黄相间的旗子。旗子前面,是三个脑袋,个个戴着面具,全是哪吒三太子的脸谱。身子四周,伸出了八条胳膊,穿着红金铠甲,握着兵器,红缨枪、乾坤圈、混天绫、大刀、宝剑……没有重样。
船上岸上的人纷纷跪下,大喊“三太子救命”,有人捶胸顿足,又哭又喊,有人扑在水洼里,往竹筏上游。功德箱里,很快盛满了银元铜板。
我和小宝傻了眼,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。哪吒在竹筏上绕着圈走动,八只手臂不断舞动,三个脑袋摇晃着,一个吐火,一个喷水,一个吹烟。小宝仰头盯着看,嘴里惊叹个不停,俯身就要跪下。我伸手在他后背一拽,提了起来。小宝回过神来,说:“我×,这东西怎么弄的?”
这时,三个脑袋齐声高唱:“大慈黄莲圣母降神急急如律令!”高台上的红帐篷揭开,里头坐着个红衣女子,闭着眼睛念咒语,是黄莲圣母。圣母一身五颜六色的彩带飘摇,脸上画着艳妆,头上梳着椭圆形的发髻。
小宝问我:“这是戴戴?”我说看着像,但不确定。
圣母手里拿起把大纸扇,摇摇摆摆,嘴里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大,高台上也跟着放起烟火。我从座位上起来,走近了看。圣母睁开眼,看了我一眼,确实是戴戴。她拿扇子遮住,朝我挤眉弄眼,张大嘴巴默默地喊:“救我。”
我忍住笑点点头,她又闭了眼,念起咒语来。
八臂哪吒围着高台舞了一阵子,停下来,三个脑袋同时喊:“生火,祭天!”
两个红肚兜走过去,扯开高台外面盖着的竹排,高台底下竟是竹竿搭起的空心架子,里头堆了一垛柴火。我和小宝还没反应过来,哪吒一口火喷过去,柴火登时烧了起来。高台上的戴戴“啊呀”一声站起来,冲着我大叫。
岸边跪着的人竟然沸腾了,齐声呐喊:“烧死她!”贵宾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喊。
我拽住身边一个胖子,问:“这不一个小丫头吗?为什么要烧死她?”
胖子甩开我,瞪了一眼:“你不也给了钱吗?”说完,继续喊。
我骂了一句,和小宝一起冲了上去。我冲到高台底下,抱着柱子往上爬,两手瞬间烫起一层泡,衣服上着起火。小宝一把拉我下来,高高跳起,踩着柱子往上走。我就地打了个滚,扑灭身上的火,掏出手枪。
八臂哪吒走过来,抬起一只拿乾坤圈的胳膊,袖子里一只竹筒,砰地喷出一道火焰。我翻身躲开火焰,闻见一股黄磷的恶臭。哪吒又伸出个胳膊,一刀砍过来,其中一个脑袋喊:“黑龙的奸细,杀了他!”我躲开刀,朝那脑袋就是一枪,哪吒面具飞了出去,露出一张脸,是王伦。
竹筏上乱成一片,贵宾全都抱头鼠窜。小宝已经登上高台,扛起哇哇乱叫的戴戴,纵身跳了下来。我把戴戴拉在身后,往岸边走,小宝抢过一个红肚兜的大刀,和哪吒的八条胳膊打在一起。我朝天开了两枪,拦路的红肚兜们让开路,我俩走到了竹筏边上,离岸边还有十几米。小宝丢下刀,撑起根长竹竿,一脚踹翻了冒火的高台,砸在哪吒身上。哪吒摔在地上散了架,爬起来却变成了四个人,一人穿了一块铠甲。那巨型的哪吒身子,是个木制的活动机关。
倒下的高台火势太旺,火油蔓开,很快烧着了竹筏。我把枪塞到戴戴手里,从地上捡起一块哪吒身上的木头机关,让她携在怀里,说“两样都抓紧”,一把推她下了水。小宝也扔了竹竿,跳进水里,往浅滩游。
哪吒里分出来的王伦和另外三个人也纷纷下了水。木筏上用来表演的爆竹着了火,响起一连串爆炸声,水面成了火海。我不会游泳,咬咬牙,还是跳进了水里。在水里扑腾半天,连呛了几口,终于摸到块板子,浮出脑袋喘气。我抹净脸上的水,发现眼前浮着个人,是王伦。他手里多了把枪,头上流着血,身边的水染成了红色,不知哪里受了伤。
我看着他,吐了一口水。他上了枪膛,对准我,喉咙里干笑一声。正在这时,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我俩中间翻起来,水面剧烈一晃,王伦被一道黑影撞向了半空。那黑影是条五六米长的大黑鱼,嘴里衔着王伦打了个挺。黑鱼落到水里,再一翻身,钻下了水,水面上浮起半截胳膊,汩汩地冒着血,手里还紧握着枪。
我泡在水里,看着那黑鱼留在水中的一条血印儿,呆了半天。
小宝下水,把我拖上了岸。经过岸边的功德箱,我往里看了一眼,钱都被抢光了,旁边的贡品也没了。岸上的人却都跪在地上,朝黑龙泽磕头,说是龙王显灵了。
我和小宝累得半死,坐在岸边晾衣服。歇了半个时辰,总算缓过劲儿。我骂了戴戴一顿,问她怎么就当上了圣母。她说,前几天在黑龙泽调查,被人从后面打蒙了,再睁眼时,底下跪了一群人,自己成了圣女。这几天,王伦派了丫头好吃好喝地伺候,每天找她讲一段黄莲圣母的事儿,“非说我是,我就认了,装疯卖傻,乱说一气。”戴戴停下来,想了一会儿,说:“我越装傻,他们就好像越当真,还给我烧香磕头。最奇怪的是,明明我在骗他们,他们也在骗我,但有时候,我自己也觉得信了。”
我没说话,伸手掏了掏口袋,烟盒已经被水泡烂了。小宝叹了一口气,说:“从我昨天到这儿,遇到的人全是骗子,你俩也一样。一个是圣母,一个是木吒,是你们太聪明,还是我傻?”
我扯起他的道袍,擦擦手上的泥,说:“聪明人太多,我喜欢傻点的。”
回城后,好好睡了几天,我把在黑龙泽见到的大鱼画了出来。
9月底的一个周末,我去找周启孟。启孟看完图,直摇头,说我瞎画。我说,确实看到了这么一条大鱼。
启孟说:“非要说像什么,这可能是条巨型乌鳢。黑龙泽那片水年头太久,底下有暗河,通了其他水系,才生出这种大鱼。”
他指指画上的鱼头,又说:“我相信你看见的是条鱼,但是,你心里有条黑龙,所以才画成了这样。”
10月8号中秋节,我和小宝一早出门买水果。一开门,门口堵了群人,领头的一个人穿着件崭新的马褂,戴顶白礼帽,一看见我,扑通就跪在地上。这人摘了帽子一看,是付宇泉,说要拜我为师。
我说:“都过去半个月了,这戏还没演完吗?”
他咚咚磕了俩响头,说:“我就知道,没什么能瞒得住您。黑龙都不敢碰您,您就是木吒转世。”一摆手,后头的人都跟着跪下了。
我捂住脸,使劲骂了一句:×!
几乎所有的骗术,都是切中你对无知的恐惧,或多多少少的贪婪。厉害的骗子,一般总是个好演员。一个电信诈骗团伙,就是个好剧组,演得滴水不漏。
这些道理,都不难明白。然而,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常常被罗生门包围,不知道谁是真谁是假。
大概十年前,我在山东枣庄查案,和当地一个很有名的神婆聊天。在那边,这种角色一般是中年妇女,住在城乡结合部,直接在家里给人“看香”,一说一个准儿。这位神婆问我话时,我很容易就被她引进了套——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被忽悠,而是很清醒地看着自己进圈。因为,她用的是最简单的沟通技巧:察言观色,伺机而动。我要刻意防备,她马上能察觉,结果就是聊不下去。我想跟她聊下去,于是就放开防备,对她也察言观色。很快,我俩就进入了一种几乎完美的戏剧表演中。
这种时候,其实我和她一样,也是骗子。
之前有粉丝留言问我,为什么说擅长做到一呼百应的人很危险。因为这种人擅长做大骗局,利用的是人对权威本能的向往。为了成为权威,必定制造恐慌,为了制造恐慌,就什么都敢做,这种人能不危险吗?
因为工作的原因,有时候我会显得过于精明,这让我觉得很累。最后,表达一下心情:希望夜行者的心机,能给你换来多一点放松的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