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洋夜行记 - chapter12
一个外地朋友昨天来北京,给我发了条微信,说:一下飞机,我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屁里。如果分析下成分,北京的空气比屁还脏。相比之下,我宁愿臭点,也不想要雾霾。
民国初年的北京,非常臭,不但到处是成堆的垃圾,还常有人随地大小便,因为公厕很少。那时候的人,走到朝阳门,会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堆粪里。据统计,至少有4000名掏粪工人,不分日夜地为北京除臭。
1920年夏天,我太爷爷金木调查了一件案子,发生在一个年轻的北漂身上,事发地点是方家胡同的一个男厕所里。
因为这件凶杀案,北京差点儿变得更臭。
整理完这个故事,我很想回到当时的北京城,虽然味道很重,但纷纷扰扰挺有趣,况且,空气是干净的。
事件名称:掏粪革命
事发地点:北京安定门内方家胡同
记录时间:1920年7月13日——7月17日
上个月,我碰上一桩很有味道的案子。
一个来北京打工的年轻人,和表弟在方家胡同溜达,被几个蒙面人打了一顿,拖进茅厕灌大粪,两人被屎尿呛得昏了过去。年轻人醒来,发现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大粪,表弟躺在旁边,已经没气儿了。
遇上这事的年轻人,叫朱福禄,今年20岁,是我助手小宝的远房亲戚。7月10号下午,小宝带朱福禄来找我,一起来的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年轻人,叫于德顺。两人都理着平头,穿着打补丁的短衣,袖口磨得发亮。他们和死去的那个表弟,刚从宝坻老家来到北京,在方家胡同合租了间房子。
小宝说,福禄在案发现场捡了个东西。朱福禄递给我一个小竹牌,一拃长,上头写了个“收”字,旁边盖着个印章:南净。
我捏起那竹牌,闻了闻。这是粪厂给粪夫计算工钱的竹筹,“南净”大概是这家粪厂的名字。
我问他俩做什么工作,小宝说,俩人还没找到正经工作,手里没钱,在捡粪,算是跑海粪夫[跑海粪夫:就是没有被粪厂雇佣的掏粪工人,他们不归商业粪厂管理,自己随意掏粪捡粪,遇到有人家让进门的,也会帮着掏。自己处理后,把粪卖给城外的农民。]。
北京城里茅厕少,常有人随地大小便,朝阳门、安定门外常年满地都是人粪垃圾,臭气熏天,很多外地来京谋生的人就先从捡粪开始。
朱福禄说,打他们的人,也都背着藤编的粪筐,拎着粪杓子,像掏粪的,“有个人骂我是偷粪贼,这城里的粪还不让随便掏?”
我说:“不是不让掏,是你占了人家粪厂的粪道[粪道:早年间没有这个概念,导致粪夫们在掏粪时经常因为利益冲突争吵或者打斗。直至清康熙年间,粪夫之间互相商定了方法,就是根据某粪夫经常掏粪的地方,来划分地界,比如这条道你来掏,那条道我来掏,互相之间不能越道乱掏粪,这就是“粪道”。]。”
小宝大笑,说:“粪道?什么玩意儿,听着那么恶心。”
“不但不恶心,还很值钱。粪道就是粪夫的命。”
北京城里的粪,全靠粪厂清理,各个粪厂把北京的街道胡同做了划分,各有各的势力范围。凡是粪道经过的地方,不管是政府大院,还是一般人家,所出的粪都归这家粪厂来收。
我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啤酒,问他们都在哪里掏过粪。于德顺咕嘟几口灌下啤酒,蹲在地上给我比画了一下,“就在我们住的附近,沿着大街胡同,往南最远不到东四牌楼。”
这于德顺,来了没几天,摸得倒挺熟。我翻出张地图看了看,他说的几条街,应该是条很值钱的粪道,不但经过灯市口地区的生猪市场,还有雍和宫、国子监这些热闹地儿,连师范学校和巡警学堂都在这一带。
小宝骂了一句:“怪不得每回掏粪都跟大爷一样,是有粪厂撑腰啊。”
我说不是,粪厂发不了几个工资,粪夫才会把粪道看得比命还重要,为抢粪道打架,是常有的事儿。
“打架没关系,为了点屎,犯得上杀人?”
我点上一根飞马烟,说:“除非这点屎影响了大生意。”
我问小宝,愿不愿去南净粪厂当几天粪夫。小宝一瞪眼,摇头。于德顺朝我拱了拱手,说:“金爷,要不我跟福禄去?”
“你们去?这可是查杀人案。”
于德顺点点头,说:“我们就是干这个的,肯定比您和宝哥合适。”他皱着眉头,嘴唇紧绷着,不像开玩笑。
出了安定门,走到地坛边上,就是南净粪厂。朱福禄和于德顺都不用化装,背上粪筐,拎着粪杓就进厂了。
我和小宝去了趟内三警署。南净粪厂的事,警署早就知道了。我问为什么不查,巡警说:“这事儿麻烦了,粪道是前清就划分了的,不是一天两天就敢动的。”
“杀了人也不管?”
“不是不管,是管不了,一个粪厂几百号人,全是外地的,抓谁啊?”
我说,人死在你们区,就该你们去查。巡警嗤的一声笑了,说:“可粪厂哪个区警署也管不了,这是卫生问题,京师警察厅卫生处直管。”
离开内三警署,我托人打听了南净粪厂。南净算是民国最早的粪厂,前清时候就有了,一家占了十几条粪道,一半以上都在安定门大街和德胜门一带,不但每条道都“肥”,而且交通方便,直通粪厂。
南净的老板叫杨运星,从民国六年(1917年)接手粪厂,不但从其他厂新买了几条粪道,还给粪业定了个新规矩:粪道主权归厂里,居民不得擅自掏粪。因为定下这个规矩,各大粪厂推举杨运星为当年的北京粪业公会会长,一直干到现在。
小宝问我,这规矩什么意思?我说,就是你拉的屎,并不属于你。要是你掏了自己家的粪,就算侵犯了粪厂财产。
“我×,这么霸道?”
“所以他们才叫粪霸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——听说过吧?就这个意思。”
三天后的早上,福禄和于德顺回来了,背着大粪筐,腿上绑了绑腿,一身职业粪夫的打扮。
两人在粪厂的几天,从早到晚背着粪桶往晒场倒粪。
晒场的工人在地上铺一层炉灰面,把稀粪倒成条状,晒成粪饼。负责加工的人,用勺子把粪饼剁成饺子大小的“捡儿”,晒一天,外面黑紫光亮,里面还松软,这种粪干最好[民间制粪法:人粪直接施用会伤害庄稼。从元代开始到清代,出现了各种制粪方法,如蒸、沤、锅煮、窖粪和煨粪。]。粪干送到厂外,用荆条编的圆盘盛了,一盘两个钱。有的粪太稀,就不做粪干,直接用粪车装了卖。
于德顺说,粪厂加工有猫儿腻,掺了假,“若是按流程做粪干,你觉得那就是纯粪,实际上却不是。按我瞧见的算,做出来的粪干,能有四成纯就不错。”
我问,剩下是什么?
“主要是草灰,也有土,一斤粪,掺八斤灰。兑完拿杓一搅和,不是行家绝对看不出来。”
福禄闷在一旁不吭声,小宝问他怎么了,他腾地站起身,说:“我要报仇。”说完便往外走。小宝拉住他,说:“着急没用,我们也没证据。”
于德顺说,跑海粪夫都是自己做粪饼,绝不掺假。他和福禄肯定是在城外卖粪的时候,得罪了南净粪厂的人,否则表弟也死不了。他蹲在地上,用手指划拉着算账,说:“种地的一年四季缺不得肥,多一个卖纯粪的,粪厂就少一个生意,算下来得少赚十一二个大洋。”说完,他站起来拍拍手,又说:“这么多钱,还真是敢杀人。”
我递给于德顺一支烟,他点上抽了两口,又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。
中午,我们去西四大街找了个馄饨摊,随便吃了点,打算第二天去城外粪摊看看。
16号,我和小宝一早去了灯市口,找福禄和于德顺,天还早,就溜达过去了。走到猪市大街(今东四西大街),遇上生猪市赶集,一路走过去,听到的都是猪叫,鼻子里全是猪粪味儿。过了生猪集市,还是满鼻子粪味儿,我问小宝,有没有什么不对。
小宝皱着鼻子闻了会儿,说:“×,人屎味儿。”
找个街坊一打听:这条粪道的粪夫罢工了,从早上到现在,每家门口都有一堆没清理的粪,茅厕里的粪也都冒了尖儿。
拐进方家胡同,迎面冲来两群人,边跑边对打,人人手里拎着粪杓。一群小学生躲在墙根里看,拍着手哈哈大笑。我和小宝傻在那里,再一看,是跑海帮和南净粪夫打起来了,福禄和于德顺也在里头,正舀了粪汤子往外泼,他俩后头,是八九个光膀子的汉子。
小宝骂了一句,冲上去帮忙,还没施展开,就踩了两脚粪,弯下腰就吐。我往前去了几步,又退回来,捏着鼻子叫福禄住手,福禄不理我,仗着人多,打得南净粪夫满胡同跑。那群人跑到十七高小门口(方家胡同小学),要往里进,校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喝住他们,骂了一通。
我一看,是高小的校长舒庆春,我曾在报社跟他见过。我走过去,打了个招呼,问他怎么回事。
原来,早上,南净的粪夫罢工,给街坊提了俩要求:一是不准让跑海粪夫进门,二是天气太热,每家交份解暑费。街坊受不了臭,商量着交钱,福禄和于德顺叫来一群跑海帮的,两伙人就打了起来。打走南净厂的粪夫,于德顺拿上粪桶粪杓,吆喝跑海帮在胡同里收拾起来,把满地的粪汤冲洗得干干净净。
小宝拍拍福禄,说:“这哥们儿挺能干,你也学学。”
我说,他这是聪明,一会儿你们可以去给街坊掏粪了。
果然,于德顺收拾完,就叫上跑海帮,挨家挨户掏粪洗马桶。等他们忙活完,福禄和于德顺带我们去了安定门外的粪摊。去得太晚,不少人已经卖光收摊,剩下几个卖粪干的小孩,懒洋洋地摇着扇子赶苍蝇。
我在一个粪摊前蹲下,看了看荆条圆盘里的黑紫色的粪干,问于德顺:“怎么看纯不纯?”
于德顺从地上捡了根麦秸管儿,弹弹灰,放嘴里吹了两下,插在一块粪干上。他捏着麦秸管儿,斜趴下身子,噘嘴凑上去,衔住麦秸管,腮帮子动了几下,随后站起身,拉我到一边,吐掉麦秸管儿,说:“兑的,吸不动。”
我不太明白,但也不想问。又看了几个摊子,于德顺要么拿手搓搓,要么试着吸两下,没一家纯粪。
方家胡同打架的事竟登了报,标题名叫《粪业乱象环生,粪道亟须整改》。新闻里还表扬了于德顺和福禄,说是警察厅很重视粪霸垄断粪道的事,正在讨论行业整改。福禄很兴奋,拿着报纸哗啦啦地翻。小宝笑他:“翻得那么响,认识上头写啥吗?报纸都只是说说,别当真。”
福禄说:“打个架都成名人了,咱们这事肯定能成,南净粪厂那群混蛋肯定要完蛋!”
我问:“什么事能成?”
于德顺笑了一声,说:“这事要闹大,才能教训粪厂。”说完,他拿起报纸,指着评论版,问我能不能写写南净粪厂造假粪的事儿。
我说,写写倒可以,但不一定管用。
他俩走后,我问小宝,于德顺识字吗?小宝说:“念过俩月私塾,算不上识字,但是懂得多。”
我没再多问,翻开报纸看新闻。北京出了件比掏粪更大的事:直奉联军打到了天津。
傍晚,我写了篇关于南净粪厂造假和粪夫杀人案的稿子,送去了《白日新闻》报社。《白日新闻》一早就登出了稿子,我买了份报,叫上小宝,一起去京师警察厅[北洋政府时期,京师警察厅位于天安门对面的户部街上,是极其重要的行政机构,主管治安、侦缉、消防、救济、交通、税务、人口普查、新闻媒介、卫生管理等。其中,城市卫生归警察厅下的卫生处管理。]。拉车的走到天安门,停下车,说前面堵了。下车一看,长安街上堵了一大群当兵的,拉着大炮往东走。
小宝问我,是不是真要打仗?我说:“打进来也没事,闹腾不大。”
过了长安街,看见警察厅门口坐了一群人,全是南净粪厂的粪夫,至少有500人。
南净粪夫光着膀子,背着粪筐,拿着粪杓,排得整整齐齐,静坐在太阳底下。最前排的人举着一条横幅,上面写着:政府取消粪道,就是断送人民生计;官方收回粪厂,就是压榨民脂。
小宝悄声说,这事奇了,掏粪那么厉害?我指指标语,说:“这话哪儿像粪夫写的?”
警察厅大门里列出一队巡警,手里拿着警棍和藤盾,还有几个扛着高压水枪,在粪夫面前排成弧形。南净粪夫代表站起来,大喊一声:“抗议取消粪道!”上百人都站起来,跟着喊。粪夫闹了一会儿,不少过路人也凑上来,把警察厅层层围住。
我拉住一个人问:“支持掏粪的?”
那人说:“嗨,我家门口也有闹的,死活不给掏粪,一胡同屎味儿,这谁能扛得住?管他什么,先给掏了再说。”
旁边又一个人插嘴:“警察又能怎样,不也得让人掏粪?”
一个巡警拿起喇叭喊话,说政府在做考虑,让他们先散了。底下没人搭理,继续闹。巡警举起水枪,朝粪夫扫射,粪夫轰的一下炸开,丢下粪桶粪杓就跑。水枪扫过的地方,流成一片黄绿色的屎汤,散出恶臭,很快就苍蝇成群。停了水枪,围观的散了个干净,南净粪夫却又回来,不管地上腌臜,又坐下去。巡警没了办法,也就地坐下歇着。
正耗着,从中华门那边跑来一群人,也背着粪筐,扛着粪杓,高举着白横幅:打倒无良粪商,支持取消粪道。
领头的俩人,是福禄和于德顺,后头跟着的,是跑海帮。巡警一见来了帮手,举起水枪又是一通扫射,南净粪夫被冲得七零八落,整条马路都泡在屎汤子里。
一个光头从警察厅大门走出来,穿着件白绸布凉褂,一手摇着把扇子,一手捋着嘴上浓黑的八字胡。这人是京师警察厅的吴总监[吴炳湘(1874-1930),安徽人,袁世凯的嫡系。从1913年到1920年,任京师警察厅总监、总统府秘密侦探处主任等职务。]。
吴总监挥挥手,底下安静下来。他咳嗽一声,扯开嗓子喊:“人民的粪,就要人民来掏,要不怎么是共和政府?”他挥挥手,俩巡警抬出个一米高的箱子,上头写着:投票。吴总监站到投票箱跟前,说:“粪厂的问题,我都看报纸了。农业,是国家之本,有人在粪里掺假,那还怎么发展农业?从今天起,我在警察厅设置个投票箱,邀请各位关心粪业的公民来投票,选出北京粪业公会会长,可以投现任的,也能提名新人。”吴总监拍了拍投票箱,接着说:“等新会长上任,先整治南净粪厂造假,再出粪道新政。大家散了吧。”转身就回了警察厅。
底下嗡地乱成一片,跑海帮欢呼起来,说要选个跑海的上台。南净的粪夫也不再闹,稀稀拉拉散了。
人群散后,于德顺领着跑海帮把警察厅前的粪汤清理得干干净净。
接下来的几天,事情越来越怪。报纸上刊登了投票广告和吴总监的声明,勒令整改粪业,政府将暂时接管南净粪厂,等新的粪业公会会长选出来,再来决定谁做新厂长。
福禄和于德顺成了名人,灯市口地区家家户户都说要支持他们做会长。警察厅的投票箱收了不少人的投票,每天公布一轮票选榜。福禄和于德顺也进了候选名单。
南净粪厂的粪夫安生了许多,这几天按时掏粪,见着跑海的也不争吵。福禄和于德顺一天到晚掏粪,似乎忘了死人的事。
唯一没那么奇怪的是,杨运星的名字一直遥遥领先,排在他后面的,是朱福禄。看起来,这场示威一闹,只会让南净更加合法。
18号傍晚,我带着福禄去了南净粪厂。我对看门的说自己是记者,想拜访杨运星厂长。看门的跑去找人,磨叽半天,回来说厂长有事,不见客。
我俩在门口等了会儿,一辆东洋车从厂里拉出来,车上坐着个戴墨镜的胖子。福禄说,这就是杨运星。我叫了辆胶皮,跟了上去。东洋车沿着安定门大街一直往南走,竟去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。我不常来六国饭店,一怕人多眼杂,作为夜行者,不太方便;二是太多政府的人来往,我怕遇上我哥。
杨运星进饭店上了二楼,进了一个大包厢。我在大堂的沙发坐着等,问饭店的服务员,认不认识杨运星。那姑娘说:“成天来玩儿,谁会不认识?他可是金汁行的大财神。”我问什么是金汁行,姑娘抿嘴直笑,说金汁行就是开粪厂的。姑娘告诉我,杨运星在北京有100多所房子,各国银行里都存着大洋,“你说,杨老板做的不是金汁行是什么?”
抽了几根烟,不见动静,我收拾收拾衣服头发,推门进了包厢。包厢里在开酒会,满眼都是穿旗袍的姑娘和黑西装。我绕了几圈,看见杨运星和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站在角落聊天,一人端了杯葡萄酒,边喝边聊。我凑过去,在他俩旁边走了两趟。长衫男人转过身,是警察厅的吴总监。
我钻出包厢,离开了六国饭店。这事儿是做好的局,得赶紧让福禄和于德顺脱身。
晚上,我和小宝说了杨运星见警察厅总监的事。小宝说:“他们勾结不算奇怪,让我奇怪的是福禄和于德顺。”
小宝白天去警察厅看了看,今天福禄的票数竟超过了杨运星。我说不可能。
“当然不可能,除非像那杨老板一样,也拉票。”小宝说,于德顺找了上百个宝坻老乡和跑海粪夫,给福禄拉票,“为了拉票,他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当了,说要闹场革命,推翻粪霸。”
我点了根飞马烟,让小宝和我一起去找于德顺,“革命闹不成,恐怕要赔上命。”
经过猪市大街,见福禄和于德顺摇摇晃晃从白魁老号走出来,于德顺手里拎了只烤羊腿。小宝要喊福禄,我捂住他的嘴。白魁老号里又出来俩人,都是跑海粪夫打扮。俩跑海粪夫跟上去,扶住他俩,慢慢往方家胡同走。
福禄和于德顺吃顿白魁老号,半年也挣不回来,粪夫请客,更不可能。小宝拍了下脑门:“他俩肯定上当了。”
我们跟在那四个人后头,拐进方家胡同,胡同里一团黑,只有远处的师范学校还亮着灯。经过胡同口的地藏庵,那俩粪夫突然掏出麻袋,将福禄和于德顺蒙头一拽,撂倒在地上。俩人醉得厉害,也没怎么挣扎。
小宝跑过去,揪住一个粪夫就打,那人也不跑,转身和小宝打起来。另外一个从腰里拔出刀子,我掏出手电,朝拿刀的那个脸上一晃,他一扭头,晃花了眼。我过去扭住他手腕,往下一掰,甩掉了刀子。这小子竟有两下子,就地一滚挣脱了我,打了一个挺儿蹦了起来,摆了个架势。我没理会,跳过去照他鼻子连揍两拳,打蒙了他。小宝打翻了另一个,反拧着胳膊把他摁在地上。
我俩几乎同时开口:“他们不是粪夫。”
小宝说,这俩人八成是当兵的,耍的是一套基本拳路[这套基本拳法,是民国时期各警校军校的基本功课,是综合了各派武术的一种军体拳。]。他以前跟当兵的交过手,就是这种花架子。我大笑,说:“你们练国术的不都这样吗?打架得摆个谱儿亮个相。”
小宝呸了我一口。
我蹲下,问醒着的那个,为什么要害福禄。那人嘴硬,不吭声。小宝上来一顿踹,我拉住他。我在那人腰里摸了一圈,掏出个东西,丢给小宝,说:“不但是当兵的,还是高级兵。”
我又摸另外一个,也从腰里找出了警察证,看他的警号,应该是警察厅直属的。见暴露了身份,那人说了实话。两人都是吴总监直接安排的,扮成粪夫抓两个杀人犯——福禄表弟的死,被警察算到了福禄头上。再多的事,两人也不知道了。
等福禄和于德顺清醒过来,我们揪了两人去了内三警署。警署门口停着几辆警车,几十个巡警进进出出,扛着枪团团转。我拽住个巡警问怎么了,那巡警也不看我,说:“打仗了。”
直奉联军已经进北京了,全城的警署都开始备战。我在警署转了半天,总算找到署长。我把两人和警察证交给他,说:“这俩人交给你了,打仗多两杆枪。”署长点头,也不问我是谁,推着俩人就上了警车。回西四的路上,街上跑的全是兵,还有人喊“段总理跑了”。
早上6点多,我就被外面卖报的吆喝醒了,买份报纸一看,段总理真跑了。
近日迭接外交团警告,以京师侨民林立,生命财产极关紧要……现在亟应沥情自劾,用解愆尤。业已呈请主座,准将督办边防事务、管理将军府事宜各本职,暨陆军上将本官即予罢免,并将历奉授奖授之勋位、勋章一律撤销,定国军名义亦于即日解散,以谢国人,共谅寸衷。
——段祺瑞通电
我和小宝去了趟警察厅,厅里果然空了,总监办公室一片狼藉,逃难一样。找了报社朋友打听,吴总监也辞职了,不见了人。警察厅的墙上,还贴着昨天的投票榜,福禄还是第一名。
城里不时传来枪炮声,小宝不放心福禄,说他没见过世面,太憨。我俩去了方家胡同,却找不见福禄和于德顺,跟街坊打听,说是从早上就没见着,也没出门掏粪。我和小宝晚上又去了一趟,还是不见人。
俩人失踪了整整两天。
20号中午,我还在睡懒觉,被小宝叫醒。一睁眼,看见他笑眯眯地拿着份报纸,我拿过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新会长新厂长新政策,京师粪业迎来新气象。再往下看,新政府任命了新警察总监,之前的投票继续生效,福禄当上了粪业公会的会长。
我问小宝,杨运星哪儿去了?
“死了。”
直奉联军打进北京那天夜里,杨运星躲进了六国饭店,早上被发现死在饭店厕所,脖子开了口,脑袋被塞进马桶里。
我有点懵,起床抽了半天烟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报纸上满是粪业的事。南净粪厂改名叫福禄粪厂,于德顺当了新厂长,提出新规定:第一,严格把关,不造假粪;第二,给粪夫提高工资,不准额外收取居民的钱;第三,跑海粪夫和粪厂共享粪道,分早晚时段掏粪。
新规出来,各大报纸一片欢呼,街坊也夸,粪夫按时掏粪,好声好气的,刷马桶都不额外算钱。
小宝找来福禄和于德顺,在砂锅居吃了一顿,特意感谢我,说我帮了福禄大忙。吃到一半,我跟福禄说,杀你表弟的人还没捉到。福禄和于德顺没接话,我也没再问。
和他俩散了,小宝和我讲起他小时候和福禄一起玩儿的事。我问:“怎么从没听你提过?”
小宝说:“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,是不是觉得他俩杀了杨运星?”
我抽了两口烟,说:“没证据,当然不确定。不过,你真想让我查吗?”
小宝没再说话,我们一路回了西四。
9月份的一天夜里,我半夜闹肚子,起来去厕所。迷迷糊糊坐上马桶,屁股上一凉,惊了一头冷汗,起身一看,是马桶被粪塞得冒了出来,这才想起,这几天刮风下雨,没见粪夫来掏粪。第二天早上,雨还在下,等到中午,来了个粪夫,还没掏粪,伸出手来:“下雨要加钱。”
我跟他讲行业新规,粪夫也不理,提了粪桶就往外走。小宝从外面回来,丢给我一份报纸,嘴里骂:“丫挺的朱福禄!”我打开报纸,硕大的标题——京城已无纯肥,粪业公会形同虚设。
看完新闻,我点了根烟,劝小宝消消气。我问他:“北京走了个段总理,换上个新总统,你觉得变样了吗?”
小宝没接话,骂了一声×。
我说:“杀人的事儿,咱们好解决,可事情要出在人心里头,就难解决了。”
小宝拿起雨伞,让我跟他去福禄粪厂,找福禄和于德顺。我接过雨伞,搁下,说:“以后要找他俩,可能得去六国饭店了。”
太爷爷遇到的这个于德顺,后来成了个名人。1928年,国民党执政后,他还是福禄粪厂的厂长,吞并了很多小厂,并当上了北京粪业公会会长,成为了京城头号粪霸。
建国后,北京市对粪霸重新整改,1951年11月3日,于德顺被市公安局逮捕。据说,当时他在北京城里拥有36条粪道,占地1550亩,名下有100多套房。
翻遍金木的《夜行记》,这个案子实在普通,却是让他最沮丧的。因为,他试着帮人改变点什么,却发现到头来那人自己先变了。
人总喜欢说反抗,但所谓反抗,有时可能源于嫉恨,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。
你以为自己在努力反对黑暗,结果却变成了自己所反对的。
这种转变,可能潜伏很久,也可能一夜之间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