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洋夜行记 - chapter9
早上查资料,看到个叫“净身吧”的贴吧,吓得我浑身一哆嗦。净身吧是个专门讨论如何净身的贴吧,据说还有人贴图直播。我一直以为,现在没多少人说“净身”这个词了,没想到还曾有这么个贴吧,它曾经被网友列入十大恐怖贴吧,很多人在吧里讨论“如何净身”。
下面的故事,和“净身”有关。1919年夏天,我太爷爷金木在圆明园发现了一具男尸,被强行净身,下面没了。
不管是割了别人的,还是自己的,都够狠,心里要没一股子偏执,下不了手。整理完金木这个故事,我发现,这种偏执的人,以前有,现在也有。无论是谁,一不小心都可能变成这样。
北洋夜行记
北洋夜行记
事件名称:圆明园虐杀案
事发地点:圆明园黄花阵
记录时间:1919年8月17日
前清的废园圆明园里,有个叫黄花阵的迷宫。立秋那天,天热得厉害,我和小宝、十三去圆明园避暑,夜里在黄花阵瞎逛。这是个半里多长的方形迷宫,阵里垣墙错杂层叠,四处倒塌颓败,狐狸老鼠乱窜,阴森得很。
没几分钟,我们就走散了。迷宫西北角忽然传出一声惨叫。我大叫小宝和十三,翻身上了墙,沿着墙头往中心亭子跑去。到了亭子里,小宝刚好沿着墙头过来。过了一会儿,十三才跑来,喘得厉害,说:“吓死我了,咋回事?”
我问小宝,你在西边,声音听起来离你不远,看见什么没?小宝说,一听见叫声,他就往墙上翻,见着个人影,晃几下没了。我们循着刚才的声音,往西北方向找去。一道破墙缺口的草丛里,躺了个人。打开手电一照,是个男的,光着身子,喉咙上豁开个大口子,汩汩冒着血。
小宝蹲下查看,骂了一声。这人死得惨烈,浑身青紫,脸上有被抽打的血印,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血,手指脚趾都被切断,下身也被割去了。我拿树枝扒拉几下,草丛里有把沾血的剃刀,上头还连着块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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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花阵,又叫万花阵,建于乾隆年间,是根据凡尔赛迷宫仿造的,专门用来供皇帝和宫女捉迷藏
小宝说,这人死前被拷打过。十三吓得不轻,躲我身后发抖。风一吹,我也哆嗦了几下,冷。
小宝上了墙头,四处走了几圈。他说,看见那影子时,隐隐听见有说话声,像女的。
十三歪头闻了闻,说:“有香味儿!”我皱起鼻子闻了一圈,是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味道,是女人身上那种香水味儿,只不过被血腥气盖住了,很难发觉。
这种地方,一个女人这么杀死一个男人,我首先想到的,是多了个新闻素材。这几天,上海《申报》新派了个驻京记者,正托我找线索。但看那死了的男人也算个壮汉,不像一个女人能杀得了的。
连夜去了西郊警署,录完口供,我们带巡警收了尸,天已经大亮。西郊的警察我不太熟,也没多问,我们就找辆车回城。
小宝说,这事交给警署就算了。我说不行,遇上了就得查,凶手从眼皮子底下溜走,最受不了。
回了西四,我打算补个觉,然后去找戴戴,打听打听女人的香水。正在做梦,小宝把我叫醒,说内廷护军的人来家里找。我困得厉害,问小宝:“怎么,宫里也死人了?”[民国后,皇室和北洋政府签了协议,保留皇宫和清朝的年号,但只能住在宫里,宫里只留太监、宫女等皇帝的近身侍从。紫禁城禁军裁撤,改为警察厅维安,设有专门负责保卫紫禁城和皇帝的卫队。]
来的人是护军的白队长,他说宫里出了个飞贼,被护军抓到,那贼报了我的名字,“我一听,他说的不是金家老二吗?我马上把案子压下来了!”
我给白队长倒了杯茶,问他那贼叫什么。白队长说:“那小子让给你带个话——还记得吃小孩那案子吗?听得我稀里糊涂。您要不认识,我回去就办了他,绝不牵连金公子。”
我哭笑不得,没想到是这小子,我说,认识他,以前帮过我大忙。白队长挥挥手,起身要走,说这案子就算结了,让我中午去接人。我拉住他,说:“这事别让我哥知道,改天同和居,我请。”
圆明园的案子还得查,我就叫十三去找戴戴来,自己去了皇宫接乔四。乔四原在安定门外做贼,查食婴案时,帮了我大忙。
我从西华门把乔四接出来,领他去什刹海吃苏造肉,算是给他接风。乔四大热天还穿着件厚褂子,一坐下就敞开怀,吃得狼吞虎咽。吃了半晌,问我这是什么东西,那么香。
我说:“宫廷大菜,你都偷皇宫里去了,不得吃点宫里的菜?”
乔四咽下嘴里的小肠,说:“妈的,别提了,叫人给坑了。”
原来,乔四这几年兜兜转转瞎忙活,过不下去,就想到城里混。昨天下午,他在前门溜达,看见皇宫,就溜了进去。“娘的,那房子太多了,长得还都一样,搞得我晕头转向!瞎跑了半天,连个宫女都没瞅见。”
天擦黑时,他想往外走,迷路了,蹲墙头上琢磨半天也没找着方向。“有个人喊——上闩,打钱粮,灯火小心!然后,很多人都喊,跟唱戏一样!”
我说,那是宫门要关了,你不出来就得关在里头。乔四也不接话,扒拉几口肉,接着讲,“我沿着墙头就跑,一个什么大殿上,忽然一大群老鸹[清朝和民初,北京的乌鸦极多。传闻,当年清朝的祖上曾在战乱中受乌鸦庇护,捡回一命。因此满人入关后,将乌鸦奉为神鸟,在京城设置饲喂乌鸦的投食点,京城的乌鸦越来越多。],黑压压一片,呱呱叫,吓死我了!”
我拿起筷子敲了他一下,说:“你丫说书呢,到底咋回事?”
乔四放下筷子,说:“我遇上了另一个飞贼。”
乔四在宫墙上蹲着的时候,一个黑衣人爬了上来,背着个大包。乔四问他,那人也不答话,劈头一掌拍过来,乔四一躲,摔下墙头,惊动了巡逻的。没跑几步,乔四就进了死胡同,被巡逻的摁住了,那人却溜掉了。
我笑他,还有比你溜得快的?
乔四一咧嘴,说自己只是不熟路,“那小子一拐弯就不见了,不是厉害,是认路。”
我问他,看清那人长什么样没?乔四扯起脑后的辫子,说:“也留辫子,脑门倍儿亮,小眼睛,我可记住他了!”
我点了根飞马烟,又给他叫了碗苏造肉,琢磨着这事。这几年,不少没落旗人从皇宫里往外倒腾珠宝古董。或许,乔四是碰上从前在宫里待过的侍卫了。
我带乔四回到西四,介绍他和小宝认识。正坐院里喝茶,门口进来个巡警。乔四站起来就往屋里躲,说:“完了,又来抓我了!”
我迎出去,是西郊警署的巡警。那巡警拿了张口供,说圆明园里死的那人查出来了,姓刘,住安定门内方砖厂胡同,要我一起去趟刘家,做个见证人。我叫了几辆车,和乔四、小宝一起跟巡警出了门。
刘家挺气派,平民家庭,却住了个大院,院里收拾得很干净,还有个小花圃。我们进了堂屋,出来个女的,三十多岁,是刘家的媳妇。我把当时的情况一一讲给她,她也不言语。
巡警说:“我们都查过了,你那男人,不只有一个姘头。”
女人也不反驳,垂头掉眼泪。我问巡警什么情况,巡警说,姓刘的经常不回家,住妓院,住烟馆,不是个安生人,“八成是窑子里惹上事儿了,看死的那模样,不是仇人能那么狠?”
女人听了,抬头说:“要说仇人,也不只窑子里的。”她指了指堂屋桌子中央供着的一幅画像,说:“老头子也有仇人。”
那幅画像画的是个干瘪的白胡子老头,留着前清的辫子头,光着脑门,眼窝深陷,眼神幽幽的。这老头是女人的公公,几年前失踪了,家里不知他死活,就当死人供起来。女人说,公公是前清的太监包办[包办也叫“刀儿匠”,是专门负责给太监做阉割手术的人,又分为官刀儿匠和私刀儿匠。官刀儿匠隶属于内务府,有四个人;清代中晚期,北京的私刀儿匠有西华门外南长街的“刀孩华家”最著名,其次有“刀儿刘”和“刀儿陈”。],专给人净身,往宫里送太监,是把出了名的快刀,医术高明,过手的阉人很少死掉,人称一刀刘。
光绪年间,在北京城专门干这个营生的,只有两家,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家,另一个就是刘家。民国后,活儿少了,一刀刘就串通太监,往民间倒卖宫里的古董。两年前,宫里严查偷盗案,一刀刘被太监供出来,卷铺盖跑了,说是去直隶躲一阵,一走再没回来。他已经七十多岁,家里就当他死了。
巡警来了劲儿,追问偷来的宝贝哪去了。女人摇头,说只见老头往家拿钱,从没见过什么宝贝。
走前,我问巡警,姓刘的都常在哪些妓院逛,他给了我个茶室(二等妓院)名字,坐车回警署了。
我和小宝到了家,进屋就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儿。戴戴坐在屋里,穿了一身学生装,没等我问,她递给我一个小瓶,说:“林文烟[林文烟是最早从上海进入中国市场的欧美化妆品品牌,旗下的主打产品为花露水、香粉等。]牌儿的,和我用的一样。”
她已经知道了废园的案子,要我带她查案,“查女人的事,我最擅长。”
我递给她一支飞马烟,说:“先盖盖你这香味儿,头晕。”她没接,掏出自己的哈德门点上。
我把巡警说的茶室名字告诉戴戴,她哈哈笑,说:“这姓刘的挺会玩儿,这是个洋窑子[民初北京,除了八大胡同,北新桥、朝阳门和崇文门附近也集中着许多妓院,多是二等茶室和三四等窑子。其中崇文门北,是洋妓女的集中地。],在崇文门。”
小宝不愿去妓院,我换上西装,和戴戴去了崇文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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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初,北京有不少外国妓女,日本、俄国、朝鲜的居多。图为《益世报》上刊登的西妓弹词绘画,展现了当时洋妓院的场景
进了茶室,跑厅的伙计上下打量戴戴,没见过女孩逛窑子。戴戴从我口袋掏了几个钱,丢给伙计,伙计哈下腰,就带我们进了花厅。在花厅坐下,邻桌有俩大个子俄国姑娘在陪客,花厅的戏台上还有个俄国姑娘在唱弹词。
我又给了戴戴俩大洋,让她找龟奴打听事。一个穿旗袍的金发姑娘走过来,在我身边坐下,龟奴端上一个果盘,给我倒茶点烟,北京话说得很流利。右手边的桌上,坐着个穿长袍的男人,抹着油头,正吧唧着嘴嗑瓜子,跟一个梳着旗人发髻的俄国姑娘聊天。我向金发姑娘打听,那姑娘怎么打扮得跟皇宫的格格一样。金发问:“大爷也喜欢?我也可以换了妆去。”说着就要起身。我赶紧叫住她,说只是好奇。
金发女介绍,那长袍男人叫赖小辫,从前是宫里做事的,最爱姑娘扮成宫女格格,几乎天天泡在茶室。再一打听,他以前竟是个太监。
太监逛妓院,不是奇事,前清就有,奇的是还逛洋窑子。我问金发女,他不介意人家知道他是太监?
“赖爷可自豪呢,总给姑娘们讲宫里的事儿,说他见过七八个国家的女人,什么都懂。”
我仔细打量赖小辫,果真有太监样,四十多岁模样,嘴上没一点胡茬。我想起一刀刘的事,这姓赖的既然在宫里待过,可能知道点什么。我走过去,给他递上根烟,叫了声赖爷。赖小辫从椅子上下来,长嗨了一声,说,“别介,叫我赖小辫。”说完推了我递的烟,从怀里掏出个烟斗。
我没再寒暄,问他知道一刀刘吗?赖小辫又是一声长嗨,说:“真没想到这年头,还有人记得刘爷,那可是我赖小辫的救命恩人!”说完,拉我在他那桌坐下,讲起故事。
20年前,赖小辫是个穷流氓,一心想去宫里做太监,求个安稳生计,无奈出不起医药费,净不了身。有个朋友给他出个主意:甩柜儿[清末,有些流氓想做太监,出不起钱,就到当铺讹诈,自己阉割后,赖在当铺。当铺怕惹事,只能赔钱送去太监包办,这流氓要不死,就能进宫。]。他拿着一堆破烂衣服,到西四大街一间当铺,要高价当掉。当铺伙计不肯,赖小辫丢下衣服,从腰里掏出把尖刀,褪下裤子,一刀割了自己下面,把血淋淋的阳具和刀子丢进当铺柜台,就地一躺晕了过去。醒来后,看见的人就是一刀刘,自己下面已经处理干净,血止住了,也不疼了。伤口恢复后,一刀刘送他进宫当了太监,一直做到两年前。
赖小辫站起来,在自己裤裆里比画:“不是刘爷医术高明,我就没命了。”
我听得一愣一愣的,夸他是条汉子。赖小辫哈哈大笑:“您可真会说话,我赖小辫虽然下面没了,但还真是条汉子,所谓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忍。”
我问他,一刀刘为啥失踪了。赖小辫说,那是因为一刀刘精明。从宫里倒卖宝贝,这事谁都干过,直到宣统皇帝发现宫里没钱了,才要查。没等查到一刀刘,他就撂挑子溜了,把弄来的宝贝都自己留下了。
戴戴回来了,叫我走,我说,得等会儿。戴戴看了眼赖小辫和俄国姑娘,说:“你真被勾上了?走!”拉我就出去。到茶室门口,戴戴说,别查了,跟这妓院没关系。这妓院里,全是俄国妓女,体味儿大,花露水遮不住,用的都是更浓的洋香水。
我跟戴戴讲了赖小辫的事,她听完,一巴掌拍我肩上,说:“知道了!”
我问知道什么了,她说:“老公[老公是民间对太监的俗称,这个叫法到民国初年还在流行。]啊!用林文烟的,除了女人,还有宫里出来的太监。我在店里遇到过。”
净了身的太监,下面割深了,尿不净,身上常带一股尿骚味。女人用香水是让自己好闻,太监用香水是怕自己难闻。宫里出来的宝贝,个个价值连城,一刀刘和太监搅和这些事,很可能是得罪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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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自元代开始有了澡堂子,是各大寺院僧人在寺内开办。清末民初,民营澡堂子多起来,1916年,北京还开了第一家女澡堂。所谓“盆塘”,就是单间雅座,除了洗浴盆,还有躺椅、茶具等设施
我让戴戴等等,回茶室跟赖小辫又聊了几句。他告诉我,想在北京城找做过太监的,得去澡堂子。太监身上那股骚味,不但要抹花露水,还得隔三岔五泡澡堂子。
前门王广福斜街有家叫一品香的澡堂子,盆塘宽敞,还有伙计给泡茶,常有太监去。第二天中午,我叫上小宝和乔四,准备去瞧瞧。戴戴非要跟着,我说你去能干嘛?她不愿意,认定了自己要做侦探,什么都要查。
到了一品香,我让戴戴去附近打听,这澡堂子什么来头。太监洗澡,不会泡大池塘,怕人笑话。我们进了澡堂子,先在盆塘冲了一通,裹了毛巾出来,泡了壶茶守着。乔四问我,怎么看出是太监。这事我也没经验,就告诉他,年纪大了还没胡子,声音像女的,大概就是太监。
坐了一会儿,乔四忽然跳起来,冲向迎面走来的一个矮子,喊道:“娘的,可逮到你了!”我和小宝还没弄明白,他已经揪住了那人。
那人挺壮实,被揪住了也不吭声,反手向后一扯,把乔四摔在了地上。小宝见乔四吃亏,也上去打。俩人都是练家子,一来一往过起了招儿。乔四爬起来,抄起床头的茶壶往矮子头上砸过去,矮子头也不回,扬起右手拍碎了茶壶,却让小宝捡了个漏儿,一拳捶在他胸口上,矮子“哎呀”叫了一声。这一叫,小宝停了手,往后跳一步,说别打了。我和乔四也愣住:矮个子声音细声细气,跟女的一样,再细看他模样,脸上白净净的,一点儿胡茬都没有。
矮子冲过来还要动手,忽然一个声音说:“玉贵,行了。”矮子停住,收起了拳头。
说话的是个清瘦老道,梳着发髻,留着长胡子,正站在床边穿衣服。那矮子走过去,帮老道穿上袍子,垂手站在一旁,很恭敬。
我连忙上前拱拱手,说:“误会误会,认错人,赔不是了。”老道一笑,捋了捋胡子,说:“哪里哪里,认错人常有,不要伤了和气。”
小宝走到那玉贵跟前,拱了拱手,弯下腰赔不是,玉贵也弯腰作揖,小宝却一伸手,朝他裤裆撩过去。玉贵抬腿就是一脚,扫在小宝腰上,踢倒了小宝。
老道大声喊一声“王玉贵”,那王玉贵停了手,瞪着小宝,没再说话。
我赶紧拉过小宝和乔四,穿上衣服出了澡堂。乔四这才说,王玉贵就是他在皇宫墙头上遇见的飞贼。我问他确定吗?他使劲点头,“太确定了,打过我的人怎么会记错?”
我问小宝,摸到什么了?小宝大笑:“啥也没有,阉过的。”
乔四说:“娘的,怪不得他那么熟悉皇宫,可太监怎么还会功夫?”
小宝说:“不但会功夫,还挺厉害,八卦掌[据史料记载,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曾进宫做过太监,也有说法是他作为太平军的探子潜入皇宫假扮太监。他在宫里曾传授太监演习八卦掌。]。”
戴戴确实有点用,查到了一品香的老板,就是那老道,叫邢国森。这澡堂子常有太监来往,邢老道跟他们关系不错,常给他们看相算卦。
晚上,我把白队长约到了同和居,他是山东人,爱吃家乡菜。我问他,前天闹飞贼,宫里丢什么东西没,白队长说,没丢什么东西,但也算丢了点,“皇帝知道了这事儿,也没再让查。”
我问丢了什么,白队长笑起来,说:“案子的事儿本来不能说,但金公子问也没关系。”他放下筷子说,这贼偷了一布袋太监的宝贝。
我愣了一下,马上反应过来:“你说是太监的阳具?”
“可不是吗!这事笑死我们了,那天宫里查半天,啥也没少,唯独一个升柜被砸开,少了33个太监的宝贝。”
我说:“要是这贼就是个太监,他就没偷错东西。”白队长纳闷,我便说了王玉贵的事。
“那就真有问题了!丢的太监宝贝,全是建福宫的太监,这事八成和前年的纵火案有关。”
两年前,建福宫的一伙太监,往宫外盗卖古董,为了应付皇帝盘点仓库,一把火烧了几间宫殿。事发后,皇帝把一大批太监赶出宫,不但收缴了所有钱财,自个儿那根宝贝也没让带出去。
我问他,宫外的团伙抓了吗?白队长说,抓是抓了,但跑了不少。
吃完饭,我让白队长连夜带我去了警察厅,查查当年驱逐出宫的太监名单。名单上有上百人,三个我认识的:王玉贵、赖小辫、邢国森。没想到,那邢老道竟也是个太监。
我和戴戴又去了趟崇文门,到茶室找赖小辫,他正忙着和两个俄国姑娘喝酒。我问他:“王玉贵、邢国森这俩人,你认识吧?他们可能害了一刀刘的儿子。”
赖小辫推开姑娘,坐过来,问怎么回事,我把两件案子简单讲了一下。赖小辫拿起桌上的酒壶,猛灌了一口,“我×这邢国森,可真是中了邪,为了个宝贝连人都杀!”
我夺下他手里的酒壶,说:“先别急,还没确定跟他们有关呢。”赖小辫伸手夺回酒壶,又灌了一口,说绝对是他们干的。
太监净了身,宝贝都会装在宝贝盒子里,存在宫中。每个宝贝盒子上都有一个名字和编号,一人对应一个。记录所有太监编号的清单,保管在太监包办或总管手里,太监本人并不知道。不管哪个太监,想要拿回宝贝,一是得出得起赎金,二是得知道自己的宝贝编号。从庚子年(1900年),宫里就不再进新太监,管理编号清单的总管也早死了。唯一能帮上邢国森和王玉贵的,只有当年给他们净身的包办——一刀刘。前清二百多年来,太监包办就靠宝贝清单讹太监的赎金,一刀刘当年就是出了名的财迷。
戴戴嗑着瓜子,听得入迷,问赖小辫:“哎,你们那玩意儿到底咋割的?再说,放这么多年,不坏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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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朝,所有太监都要登记身份,并拍摄照片,图为光绪年间太监登记的档案
赖小辫嘿嘿一笑,问:“你真想听?”戴戴使劲点头。
赖小辫招招手,让俄国姑娘泡了壶茶,给戴戴讲起一刀刘阉人的故事——这家伙真该去天桥混。
一个男人净身前,先要检查身体,确定没毛病,然后好吃好喝养上十天,但要少喝水。养好了身子,送进净房,躺好,把手脚绑起来。房梁上吊下根细绳,绑住阳具,吊起来。开刀前,一刀刘会把一个煮鸡蛋塞那人嘴里,说里头有药,止疼。一刀刘有把月牙儿刀,锋利无比。下刀前,他拿起刀先比画比画,问:“真想好了?”躺着的人一说话,鸡蛋滑进食道,就憋晕了。要是不把人弄晕过去,挣扎起来,就可能会喷血喷死。等人晕了之后,一刀刘手起刀落,割下宝贝,撒上一把香灰,用麦秸秆插进尿道里,敷上药,就算完事。
“刘爷那手艺,快,还没看清,就过去了。过十天拔了麦秸秆,就能尿。半个月就能下地,没事儿人一样!”
戴戴问:“就完了?人也没啥变化?”
“那肯定有,开刀不出一两天,掉胡子,声音也变。你听我这嗓音。”赖小辫咿咿呀呀叫了两声,跟唱戏一样。
至于保存,是用油炸——宝贝洗净,香油炸透,沥干油后,用黄色油绸子包起来,沾上“八宝散”[石灰、珍珠末、潮脑、樟脑面、麝香、透骨草、沉香、辰砂等研成粉末,可防腐去味儿。——引自《太监宫女写真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]。
戴戴终于忍不住,捂着嘴巴干呕。我赶紧给她倒杯茶,说:“行了,咱得办正事,找那邢老道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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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晚清太监回忆录《太监谈往录》记载,太监净身后,宝贝由太监总管统一管理,存在柜子里,这柜子叫升柜。太监自己有钱的话,可以赎回,死后由家人再缝合上,完整入葬。图为电影《中国最后一个太监》海报,大致还原了升柜和宝贝的样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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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原了清朝净身房阉割太监场景的雕像,拍摄于北京宦官文化陈列馆,这个展馆位于石景山区模式口大街西
她喝了口水,又问赖小辫:“人家都急着找宝贝,你的呢?”
赖小辫站起身,嘿嘿笑,抬腿抖抖绸缎凉裤,说:“人能指望那东西活?我现在过得舒坦,还想它干吗?再说,找回来又怎样?又不能接上!”他又拿起酒壶放嘴里砸吧,“邢国森那些人才是活受罪,为了根油炸鸡块[因为油炸宝贝的缘故,太监最恨饭馆里的“油炸鸡块”,凡是有太监吃饭的馆子,都把菜名改成“炸八块”,否则就招太监恨,可能把馆子都给砸了。—— 引自《太监宫女写真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],连人都杀,他能心里舒坦?”
赖小辫打了个酒嗝,说:“我得办正事去了。”搂起俄国姑娘就进了房间。
第二天,赖小辫又帮了个大忙,打听到了邢国森的住处,在西郊的立马关帝庙[这座庙建于光绪年间,清末由慈禧的大太监刘诚印主持,庙门口有个赤兔马雕像,所以叫立马关帝庙。宫里年老病衰的太监,不少都住进庙里。民国后,一些被赶出宫的太监也住了进来,靠着香火和有钱太监的支持,在此养老。因此,该庙也叫老公庙。此庙现存于北京海淀区蓝靛厂大街。]。这座庙里,一直住的都是宫里出来的太监,两年前被赶出的那批太监,大多都在庙里。邢国森的真正身份,是庙里的管事儿,开澡堂子是为了维持庙里营生。
赖小辫找了个当年一起被赶出宫的太监,打听到一件事,邢国森不只想找到自己的宝贝,还想拿回庙里所有太监的宝贝。几个月前,邢国森就去刘家找过那份清单,但一刀刘的儿子开出了天价,就算邢国森卖掉澡堂子,也买不起那么多人的宝贝编号。
这回说起邢国森,赖小辫感慨起来:“除了我这样没心没肺的,没有哪个太监不稀罕自己的宝贝,能拿回来,干什么都行。要不怎么叫宝贝呢?”他说,有些没钱的太监,宁愿租人家一个摆摆样子,也不想残缺着入土,实在没办法,做个陶瓷的也行[太监之间,时常会有租借宝贝的事,以求个心安,能托生个完整的身子。若实在无奈,也会做一个陶瓷的阴茎陪葬,不能残缺着入土。]。
乔四说:“这邢老道还挺仗义!”
我说,人是该仗义点儿,但得看为什么事仗义,和为仗义做了什么事。
中元节那天晚上,下起了雨。我和小宝、乔四去了立马关帝庙。庙里一片漆黑,乔四翻墙进庙开了门,放我俩进去。我们溜进正殿,里头供了个关公坐像,二爷捋着胡子读《春秋》,两边立着周仓和关平,后面是个屏风。乔四让我们藏在屏风后头,他去庙里偷东西。
摸到屏风后头,小宝撞上个东西,手电一照,这里竟是个太监净身台,跟赖小辫讲的一模一样——梁上吊根绳,桌上两把月牙儿刀,旁边放着个红漆柜子,里头空着,有一大片干掉的血迹。
乔四有点哆嗦,说:“咱走吧,这地方有点瘆得慌。”
我看了看净身台,说不行,这里头有大事。
待了两根烟的工夫,院里有人跑过,一个接一个,地上的积水踩得啪啪响。远远地,半空亮起一团光,是座塔。有人提着气风灯往上走,灯光摇晃着,一层层绕向塔顶。
过几分钟,外面没声了,我们溜出正殿,往那座塔跟去。木塔高三层,年久失修,楼梯踩上去咔嚓咔嚓响,还好雨下得紧,动静不大。上了顶楼,是一间宽敞的经堂,我们趴在窗户上往里看。经堂里坐了一圈老头,有三四十个。有光头穿僧衣的,有留辫子的,还有穿着前清朝服的——全没胡子。为首的人是邢国森,也撕了假胡子,像个老太太。他旁边站着王玉贵,手里拎着个铁箱子。中间的长桌上,放着一大堆黄布包着的盒子,应该就是王玉贵从宫里偷来的宝贝。
王玉贵拎起铁箱子,放在桌上。邢国森朝着虚空拱了拱手,说:“咱们伺候人的,只求一个好下场。这箱子里就是当年的宝贝清单,今天咱们对着单子找,挨个挑回自己的宝贝。”他的声音竟变得很尖利,跟上回完全不同。
围坐的老太监们炸了锅,有人摇头大笑,有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哭,嘈杂一片。邢国森敲了敲铁箱子,老太监们安静下来,听他继续说。他从一刀刘儿子那里拷问出清单的下落,找了几天才拿到,但清单上记的,也只有当年由一刀刘净身的宝贝编号。
“不是一刀刘净的身,就在咱自己弄来的宝贝里挑一个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委屈了你们,但有个人家的,也比没有强。我只能做到这儿了。”
王玉贵又拎出个包袱,摊在桌上打开,里头又一堆黄布包裹的宝贝——这就是他们自己弄来的宝贝,有些还渗着血。
王玉贵拿起把锤子,要砸那铁箱子上的锁头。这时,对面闪起道火光,随后是砰的一声,王玉贵应声倒地,身上被穿透了个血窟窿。老太监尖叫起来,散成一片,纷纷往楼下跑。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从门里闪出来,手里举着把老式鸟铳[鸟铳也就是火绳枪,又称鸟嘴铳,装弹点火比较复杂,打一枪需要几分钟才能再开第二枪。]。
邢国森大叫一声:“一刀刘!”老头嘿嘿一笑,盯着邢国森看,两眼黑洞洞的。邢国森指了指地上的王玉贵,说:“杀你儿子的已经死了,一命抵一命。”
一刀刘丢下鸟铳,从腰里摸出把月牙儿刀,指着邢国森说:“你的阳具找着了,我儿子没了全尸!”
邢国森笑了,拍拍那铁箱子,说:“你讹了我们半辈子,生个儿子比你还贪,把这清单藏得严严实实,死到临头才肯说,不是活该吗?”说完,他指了指桌上,继续说:“你儿子的东西就在里头,自己拿吧。”
一刀刘大吼一声,朝邢国森扑过去,却扑通一声栽到地上。邢国森袖子里藏了把手枪,他走上前,对着一刀刘的裤裆又补了一枪。一阵哀号,一刀刘缩成一团,在地上打滚。邢国森用枪托砸开铁箱子,里头是本黄纸簿子。他伸手去拿,一股硫黄烟冒起来,那簿子轰地一下烧起来,瞬间化成了灰。
邢国森傻在那儿,愣了一会儿,扑倒在桌上,抱住那团纸灰,哇哇地叫。地上的一刀刘还没断气,哈哈大笑,嘴里呛出血泡:“别想着找自己那根了……”邢国森从桌上爬起,照着一刀刘的脸开了一枪。
乔四捏了我一把,小声说:“娘的,这公公手太狠了。”
小宝问我怎么办,我捂住他嘴巴,说等等看。
经堂里一片死寂,塔下传来一片嘈杂,小宝挪到楼梯口一看,叫出了声:“妈的,这姓刘的放了火上来的!”
我走到栏杆往下看,一阵阵火油燃烧的气味冲上来,木塔的底下两层已经呼呼地烧起来,雨水浇上去,冒出青黑的浓烟。
邢国森看到了我们三人,却没什么反应。他在桌边坐下,把几十个黄布包拢在面前,咧嘴哭了起来。
乔四和小宝四下里转,没找到下去的地方。火已经烧到了顶楼,脚下的木板缝滚烫。
乔四说:“别愣着了,跳吧。”
我往下看了看说,你俩可能没事,我肯定摔死。小宝拉住我,说我背你跳。
乔四不让:“你那功夫打架可以,干这个,还得看我的。”弯腰就把我背了起来。我趴在他背上,回头看了一眼经堂,邢国森还死死坐在那,盯着一桌子宝贝。地板上蹿起的火苗,已经卷到了他身上。
乔四腾地跳到栏杆上,我搂紧他的脖子,一闭眼,到了地上。乔四放下我,坐在地上。我夸他说,你丫轻功就是好。他躺地上一动不动,我蹲下拉他,他啊啊直叫,我一摸,脚脖子折了。小宝也跳了下来,我俩扶起乔四,抬他到房檐下歇着。
雨越下越大,火却越烧越旺,木塔成了一根巨大的火把,把天空照得通亮。
乔四说:“你们看,像不像根大宝贝?”
金木的笔记中,这次事件之后,又记录了一次和赖小辫的见面。
赖小辫给太爷爷讲了一些太监的事。清朝末年,很多太监被驱逐出宫,大部分太监都流落到了民间,穷困潦倒,在寺庙或道观求生,还有些人回了老家,不知死活。
不管是邢国森还是赖小辫,都是囤了钱财的大太监,极少。但是,俩人却走向了不同方向。邢国森和那些老太监,把那根象征当宝贝;一刀刘父子,是把骗钱的营生当宝贝;只有赖小辫,把自己当宝贝。
赖小辫对金木说,自己打小就是流氓,生性放荡。不过,也曾在庙里待过一阵,他记得有个和尚念过一段经给他听,他没怎么听懂,但却牢牢记住了几句。
金木问他是什么,他说: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
笔记中,金木没怎么解释这句话,只写了当时戴戴的反应。
戴戴说:这意思太简单了,你怎么看从前,就决定了你以后怎么过。要是我总想着从前当妓女的事,那就去死好了。
戴戴可能并没理解《金刚经》里那句话,但她说的却没错。因为,执念能杀人。
要换作周庸,他就会说:既往不恋,未来不迎,活在当下。